两天后，许攸缓步走进了小院。
唐平坐在窗前，以手支颐，两眼放空，一动不动。
面前的案上，摆着笔墨和竹简，竹简上写了几个字，却又抹去了。
卞氏在东厢，正带着许攸的美婢在裁布缝衣。见许攸进来，美婢连忙迎了出来，卞氏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，就默默的收回了目光。
许攸挥了挥袖子，对迎到面前的美婢说道：“去准备点酒食，我要与唐君论道。”
“喏。”美婢应了一声，扭着腰肢，匆匆出去了。
许攸回头看了一眼，眉头微皱，随即又恢复了平静。他自顾自地上了台阶，没有登堂，却来到窗前，隔着窗户，伸手在发呆的唐平眼前晃了晃。
“啧。”唐平咂了一下嘴，重新聚拢目光，坐直了身体。“怎么又是你。”
“除了我，还能有谁？”许攸淡淡地笑道，带着不容拒绝的自信。“曹孟德去济国赴任了，短时间内不会回来。至于其他人么，你觉得还有谁会来看你？”
“你不知道一个词，叫宁缺勿滥？”
许攸抚须，嘿嘿笑道：“我倒是知道《左传·襄公二十六年》里有一句‘宁僭勿滥’，却没听说过‘宁缺勿滥’。还敢请教，出自何经何典，上下文如何？”
唐平翻了个白眼，挑起大拇指。“你厉害，简直是行走的书架。”
许攸垂下了眼皮，看向唐平面前的竹简，撇了撇嘴。“我读的书不多，不敢以书架自居。不过，我很好学，不论是儒家六经，还是诸子百家，又或者是不经之论，我都有兴趣。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了，你答应的道法呢？几天就写了这么几个字？”
“真传一句话，假传万卷书，你是要一句话，还是要万卷书？”
许攸眉梢轻颤，随即沉下了脸。“大丈夫一言既出，驷马难追。我兑现了诺言，你又怎么能用假道法糊弄我？”
唐平哑然失笑，眨眨眼睛。“你读的儒家六经里有多少是真传，又有多少是伪书，你心里没数吗？假的怎么了，你们不是一样当个宝。”
许攸语塞，脸色有点难看。
他盯着唐平，眼神渐渐凌厉。
唐平脸上的笑容更浓，眼神也变得玩味起来。
良久，许攸一声长叹。“你不要逼我杀你。大丈夫……”
唐平抬手打断了他，一脸嫌弃地说道：“你别污辱了这三个字。”说着，从一旁取过一支竹简，扔到许攸面前。“喏，我给你准备的道法。”
许攸顾不得生气，连忙接过。“这是什么道法？”
“扶阳不倒之术。”唐平含笑看着许攸。“你应该用得着。”
许攸顿时急了。“你胡说什么，我才不需要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唐平伸手将竹简抽了回去。“不需要就算了，换一个。”又取出一支竹简，看了一眼。“这是胎息之法，能够长生。就是见效慢一点，没有三年，根本不固。要不？”
“唉，唉。”许攸后悔莫及，看着被唐平收回的竹简，忍不住喊了两声。
早知道唐平手这么快，就先看清竹简上写的内容再说了。
现在他就算想要那个扶阳不倒的秘法，也不好意思开口了。
他接过写有胎息之法的竹简，看了一遍，眉心轻蹙。“真的假的？这怎么和我见过的胎息不太一样。”
唐** 唇相讥。“你之前见过的胎息练成了么？”
许攸眨了眨眼睛，没说话，将竹简收入袖中，这才说道：“昨天去送孟德，听他说起你给他写的道论，我很好奇。可惜缺了几个字……”
唐平面色微变。“那篇道论，我不是烧了么？他怎么还有？嘿，这个曹阿瞒，跟我玩这一手。”
许攸嘿嘿一笑。“原来是烧过，我说怎么缺了几个字。你们之间的恩怨，我没兴趣。你跟我说说，这里面差了几个字，又是什么意思。”
唐平盯着许攸看了两眼，伸出手。“那胎息之法还我。”
“还你就还你。”许攸爽快地拿出竹简，递给唐平，却不松手。“你不会反悔吧？”
“我有什么好反悔的，你后悔才是真的。”
许攸暗笑着松了手。
胎息之法的文字虽然不少，但他之前就有类似的了解，一看就明白了大概，还不还其实没什么区别。
但是，他对那篇道论很感兴趣。
唐平收好竹简，取出另几支编在一起的竹简，递给许攸。“这是完整的道论内容，你自己看吧。行了，我要午睡了，你先走吧，别打扰我。”
“还没用午食，怎么就午睡了？”许攸一边说，一边接过竹简。
唐平没理他，径直关了窗户。
许攸也不在意，就在窗下读了起来。道论的内容正如曹** 猜的那样，中间缺的字是俗体“无”字。许攸不禁撇了撇嘴，说到底，还是一群没读过多少书的贱民，字都写不好。
可是看到后面，他却有些心动了。
“……是以阴阳相薄，万物乃生，有金银铜铁之别。进而化之，又有虫鱼鸟兽之类。又进而化之，乃有人。固人既有阴阳，又有金银铜铁，与虫鱼鸟兽相类，而复杂过之，故为百灵之长。”
许攸忍不住敲了敲窗子。“唐士奇，你这道论，令人与虫鱼鸟兽同类，岂不怪哉？”
里面传来唐平翻身的声音，过了片刻，又听到唐平不耐烦的说道：“你认识女医吗？”
“呃，这与女医何干？”
“你若认识女医，去问问她们刚刚受孕的胎儿是什么模样，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。”
许攸将信将疑，但唐平说得这么笃定，由不得他不信。
他想了想，又问道：“依你所言，这金银铜铁，乃至虫鱼鸟兽，都是阴阳相薄而成。若能逆而转之，则不仅人可以化为虫鱼鸟兽，虫鱼鸟兽也可以炼化为金银铜铁？”
“有，但不多。不论是胎生还是卵生，又或者湿生、化生，活物通常有七成是水，余下三成中，又以草木为主，焚之则净，骨骼不过数抷而已。金银铜铁不过是骨骼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，几乎可忽而不计，是以金石长生，而人易朽。好了，我困了，你赶紧走吧。”
许攸站在窗下，一动不动。
他琢磨着唐平的话，意识到其中大有文章。
这篇道论，既是养生的总纲，也是炼金术的基础。
当然，具体的办法不会写在这里面。那些是术，不是道。
他现在大致可以肯定一点，唐平写给他的东西是真的，不是糊弄他的。
这么说，那扶阳不倒之术……
许攸懊悔不已，很想开口讨要回来，却不好意思开口。
何况唐平为人斤斤计较，既然给了他道论，就不可能再给他别的。
不管怎么说，还是先去找女医验证一下唐平所言。
许攸揣起竹简，匆匆走了。